傳統愛情故事中的“菊與刀”電影《春雪》乃是根據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四卷長篇小說《豐饒之海》中同名的一卷改編而來。
思前想后，要給看過《春雪》這電影后留下的文字，應該是以上邊這樣的句式開頭的。有淡淡的古味——古典的古。只不過被我說的不倫不類。
對于三島由紀夫的了解，極其淺顯。只知道他是日本的作家，軍國主義狂人，生前作品倍受川端康城推崇。死的方式是傳統的武士道路數——切腹——這也是我看過他的唯一一篇作品的名字。后來我才知道，那只是節選自《潮騷》的一部分。小說里面對于切腹的描寫詳盡得令人發指。三島由紀夫用一種淡定的描述把切腹的步驟描述得清晰而富畫面感。小說里字里行間的血腥與美同樣令人震撼。對于日本文化、美學知之甚少的我，是頭一次領教它們骨子里的那種癲狂與極端。尤其是當我得知三島由紀夫——小說的作者，正是以這樣一種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那種震撼不言而喻。能想象嗎？一個人竟然在小說中提前為自己的死做了全程直播，可見對于死，他已經在腦中做了無數次預演：刀并不是直接由上自下切開，而是要在刀行至中段的時候，轉為橫切；腦中武士刀切腹那一剎那發出的鈍器沒入身體的聲音在耳邊無限擴大；纏繞身體的白布被血染成的濕紅色，不斷在眼前閃現，看完小說那天晚上我就作了噩夢。
有了以上的經歷，基本上對于日本的“菊與刀”，我持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
基本上，人們總是對不了解的事物抱有否定態度。對于這個崇尚武士道文化的民族，更多的人將其斥為變態。日本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國家？這里有絕美的文化藝術，也是AV與賣淫行業盛行的地方。這里既有展現茶泡飯之味的小津安二郎，也有“殺手阿一”、“鐵男”這樣考驗人感官極至的電影的一席之地。
我很好奇為什么在看完《春雪》后，我會開始思考有關日本民族性的問題。可能只是因為透過電影中的人物，可以看出某些民族的共性，而這些共性就決定了人物的悲劇命運。
《春雪》講述的是上流社會一對年輕人的愛情悲劇。新興貴族的后代松枝清顯與傳統貴族綾倉伯爵之女聰子青梅竹馬。聰子對清顯傾情不已，不羈的清顯卻對這份感情不以為然。不斷想出古怪的方法折磨聰子。等到他真正認清了自己對聰子的感情時，聰子卻已經被天皇敕許嫁給別人……
電影《春雪》的情節非常簡單，頗有些中國古代才子佳人小說的味道。同樣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男女，同樣是被封建勢力干預而不得不分開，所不同的是電影中的男女敢于在天皇昭頒布后，勇敢的結合。
兩個正執青春的少年，奮不顧身地要結合在一起，不顧社會的流言，不顧違背天意的詛咒，每一次的魚水之歡都讓他們更沉醉迷戀彼此的身體和靈魂。
松枝清顯說，若然不是這種冒禁忌的幽會，大概兩人也不會有這么強烈的愉悅。禁忌下的快樂，往往帶著冒險的刺激與對事情敗露后的想象的恐懼。這種復雜的混合了多重情感的愛欲令兩人愈發無法分開。然而隨著聰子的懷孕，兩人的情事還是難以遮掩。
如果.愛人的緣分真是無法確定。無法確定是否能遇見，無法確定可否廝守在一起，無法確定會有什么未知的阻礙。甚至當有幸可以遇見，有在一起的機會，還是不確定會不會被彼此的幼稚、矯情、任性錯過。
清顯如果能正視對聰子的感情，能夠再成熟一些，聰子如果能再堅持一些，也許悲劇不會發生。但是“如果”的前提是，到底還是發生了。
清顯對于聰子的折磨，一方面是出于少年幼稚的愛，而其中更不能忽視的一個因素是社會層面的。維新時期，在新興貴族與傳統貴族之間——新興觀念與傳統價值觀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與仇恨。雖然清顯家靠著貿易與權術成為新興貴族，但是卻無法忽視心底在面對傳統貴族時的自卑心理。清顯小時侯曾被送到貴族（即聰子家）寄養，以“培養貴族氣質”。而影片一開始也提到聰子的父親綾倉伯爵要通過聰子的不貞報復“爆發戶”松枝家。于是清顯明知道聰子對于自己的感情，卻故意不露聲色地折磨對方，通過這種幼稚手段來滿足自己陰暗的自卑心理—— 看著比自己高貴的人倍受痛苦。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松枝清顯都還像個孩子：總是想追求最好的東西，可其實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父親當著客人說他是個孩子，賭氣的他立即想到把聰子約到客人面前，以證明他已經不是個孩子；被看穿心意后，故意想在眾人面前羞辱聰子。言語羞辱、不接電話、撕掉聰子寫給他的信；假意撮合聰子和朋友，卻一再留心兩人是否會真的產生感情。如果他能及早向家人表露對于聰子的感情，哪怕是早于天皇的一紙婚書一點回應聰子，他們的感情結局也會有所不同。聰子也不會獨自一人去外地作手術，一輩子長伴古剎青燈。而他也不會憔悴悔恨如斯。可是當看著他孱弱的樣子，真的很難說出什么責怪的話。有的時候只是一念之差，很多命運就已經注定。
大膽的愛，決絕的離別我私下暗自咂摸從松枝清顯身上能不能找到一點三島由紀夫的痕跡，畢竟他們有著相同的成長背景，在家庭、生活、學習當面都有著相同之處，這肯定會在某些性格特征上有結合點。但是再仔細一想，也許從松枝清顯身上折射出的，是那個時代背景下，很多青年人的共性。他們對于新的生活有著熱忱的追求，他們欣然享受著新的文明和思想，向往美好乃至完美的事物，但這種向往又往往比較盲目。他們渴望自立，但又沒有能力真正獨立，這就造成了他們在精神上的痛苦，既向往新的生活，又無法從舊的封建家長制中分離出來。于是就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對某些虛無縹緲的意識形態的追求中。比如對于宗教的迷戀，又比如對于軍國主義的狂熱。
而作為女主角的綾倉聰子，則集中體現了日本女性的幾乎所有優點：溫柔、隱忍、奉獻與堅強。
對愛人清顯，盡管他百般作弄，聰子依然能低眉順眼的恪守淑女本色。除了教養的因素外，更是聰子對愛人寬容而博大的愛。
也正是這種愛，讓聰子拋下作為女性的矜持，一遍遍打電話、寫信給清顯，只是為了乞求他能夠阻止天皇賜婚。也正是因為愛，讓她忘了教條的束縛，不顧所謂的詛咒，縱容清顯耍賴似的要挾。
可能是因為長時間的壓抑，這對年輕人對于彼此的身體，有著格外的迷戀與欲望。他們近乎瘋狂的幽會，親吻、做愛、癡纏……但是奇怪的是，在影片中這種對于欲望的著墨卻并不見色情。兩人的第一次結合，屋外是滂沱的大雨，屋內是心潮洶涌的癡情男女，環境和聲音很好的襯托出人物的心境。
可能是因為與聰子同為女性，所以我格外喜歡聰子這個角色。她一心一意地愛，不顧一切，竟然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與清顯吻得昏天黑地——尤其是那時她已經要下嫁他人了。那是一種忘我的愛，讓她寬容愛人的幼稚與不羈。當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可以毅然決然地同意獨自去外地做手術，卻堅持向說一不二的清顯父親要求臨走之前見清顯一面，她背負的是兩個家庭的名譽，也包括清顯的未來。
可是當她決定了終身不見清顯時，卻可以那么決絕干脆。任憑愛人拖著疲憊生病的身體長途跋涉而來，她卻斷然閉門不見——當她決定了一輩子長對古佛，當她將刻有緋句的銘牌在火車站交給清顯，她就篤信，兩個人的緣分盡了，這份決斷令男子汗顏。
當然，提到緣分，就不得不提到本片中濃厚的佛教味道。清顯的三次夢，關于輪回的討論，以及聰子的最后歸宿，這一切都是因為作者三島由紀夫在這四卷的巨著中融入了自己對于佛家輪回等問題的思考，只是因為篇幅和情節的取舍問題，影片在這方面難有全面的交待。
關于幕后
這是看的第二部行定勛導演的時代劇，亦是他的第二部時代劇作品。第一部為“北之零年”。有點上癮的感覺——我揣測導演跟我都有點。對于觀眾而言，不同于時裝劇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尤其是看了一部不太容易找出漏洞（即還算嚴謹）的影片，既滿足了淺淺的好古癖，又有新鮮感。而時代劇的特點在于它特別的服裝、道具、環境，甚至口音，都對劇情和表演構成影響，導演醉心于透過對某些細節的展示來完成對過去的事物的現代性思考，這的確是件很過癮的事。不同于“北之零年”講述的創業者（拓荒者）的故事，“春雪”講述的是一個貴族的故事，其道具、布景和人物舉止和造型方面，無疑更富于視覺沖擊力和挑戰性。在這一點上，導演把握起來也格外過癮。
影片中的男女主演，均出色的完成了表演。
以前在短片集“果醬”中看到的妻夫木聰，扮演一個整蠱搞怪的學生仔，朝氣而青春。而“松枝清顯”這個角色，顯然要復雜和困難了許多。妻夫木聰很準確地塑造了這個心智尚不成熟的貴族青年：心高氣傲，不善于表達感情，自卑混合了自負，又有點幼稚，有點任性和柔弱。讓人在感嘆命運無常的同時，已經不忍再責備他的幼稚和人性了。
而扮演聰子的竹內結子，倒是頭回在電影中見到。舉手投足間成功地刻畫出一個性格高貴的美麗女性。身著傳統和服的她，顯然不僅是在外型上神似古典美女，可以看出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經過精心思考與設計的，似動非動間有種流動的美感——這也許就是時代劇的魅力所在吧，看著這種精致與荼靡的影象，連身心都不禁跟著優雅起來。
除此之外景象與音樂方面，本片亦可稱得上精致。美麗的春日之景，影片著力展現的純凈的雪景，清顯夢境中陰暗中倒影出的水波滟瀲的幽谷。連我這個外行也感受得出，影片所要展現的日本式的情調與傳統美學。而影片中隨處可見的情節性極濃的音樂，對于情節的推進有很大作用，而不斷重復的主題音樂，更暗示了影片的悲劇性結尾。
上網查過一些評論，一些三島迷認為本片的主題與小說原著比較背離，這樣的改編是膚淺的，只取了最表面的故事，而忽視了很多細節和作者真正想表達的內涵。沒看過小說 ——這也許是種幸運吧。對于改編質量的高低不好多作評價。不過就一個沒看過小說原著的人而言，“春雪”基本上符合了我對一個影片的最基本判斷標準：好看與否。能將一個傷春悲秋的爛俗故事情節講得依然吸引人，這本身已經算是成功。至于看過小說后我還會不會如是說，就有待檢驗了。原著與電影的改編矛盾，這是電影拍攝之初，創作者與觀眾都要冒的風險，看了《春雪》，我覺得這還是挺值得冒的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