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清新雋永的《情書》把一個唯美純情的巖井俊二帶到了我們面前，原以為他會沿著那條青春偶像劇式的淡雅別致、溫婉動人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沒想到僅僅隔了一年，一部氣勢磅礴的《燕尾蝶》就向我們展示了巖井俊二的另外一面，呈現出一種與《情書》迥異的風格，令人大感驚喜。

《情書》是小巧精致的，而《燕尾蝶》則明顯是一部雄心勃勃之作。巖井俊二試圖通過這部電影表達他對于后現代城市中人類的精神世界與生活方式的反思和批判，并借此抒發他的理想觀。

巖井有著相當敏銳的都市感，透過東京的華麗喧囂和燈 紅酒綠，他捕捉到了在在物質富足的消費社會里，人們麻木空虛、為名為利所役的可悲狀態。他在談及拍攝這部影片的初衷時，就曾說“環顧周圍事物，覺得自己得 了萬年無法康復的疾病……覺得東京好象是一座大醫院……為這樣的東京而窒息……”，想看看“那些‘外國人‘是否更健康”。于是他為影片建筑了一個架空的舞 臺——圓都。圓都在現實中是東京，但它所指稱的則并不完全是東京。它既是東京的一個鏡像，又站在了東京的反面，它是一個理想與現實交界的地方。圓都是一個 虛構的城市，是一座超現實的樂園。導演在這里抽去了時代和背景，跨越了語言的界限，在這里“人”被無限放大，人在理想與現實中的苦苦掙扎被細致得近乎殘酷 地展現在我們面前，不給我們任何躲避的機會。可以說巖井俊二在此擺脫了青春偶像劇中將理想絕對化的傾向，體現出直面生活的勇氣。

他將攝影機對準了一群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移民，在那個 被遺忘的角落里，在那狹窄的小巷，破敗的樓房，廢棄的汽車，昏暗的燈光構成的落泊的生存空間里，這群人不僅頑強地活著，還擁有了自己的一片“青空”。“青 空”下的生活是困窘而浪漫的，一群在物質上極度貧乏的人為自己制造著簡單但真切的歡樂。盡管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與最骯臟的事物打著交道，但在巖井俊二的眼 中，他們卻保持著人類美好的天性。無論是月夜下簡陋而愉快的party，固力果動人的淺吟低唱，還是阿龍對固力果的拔刀相助，固力果對鳳蝶的收留、照顧， 都閃耀著一種質樸人性的光芒。他們之間的友愛和溫情與人際關系疏離冷漠的日本主流社會恰成對比，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還維持了一方小小的精神凈土未受污 染。他們真實而鮮活地存在著，不是被動地在夾縫中覓食，而是渴望用理想在生活中刻下自己的痕跡。生命的意義在于對夢想不懈地追求，即使要用鮮血來證明自己 的執迷不悔也是一種實現理想的方式。飛鴻、鳳蝶等人身上自始自終洋溢著勃勃的生機，執著地追求著情感/人生化蛹為蝶，破繭而出的那一刻，他們是渴望飛翔的 “燕尾蝶”，正是這股涌動的激情和活力使影片從頭到尾飽含著一種濃濃的詩意。與這片“青空”樂土相對的是，呈現出病態意象的都市。凝滯呆板的鐵灰色建筑， 嘈雜擁擠的街道，還有形形色色麻木地生存著的都市人：為還債而賣命的夜總會老板，為挖花邊新聞不惜一切手段的女記者……巖井俊二為我們展現了東京鮮亮的外 表下的另一面——一個畸形的大型聚居區。傳統的主流社會日本人被塑造成缺乏人性、喪失了理想、終日為金錢名利而奔波忙碌的“病人”，而在底層掙扎奮斗的外 來移民還保持了健康的人格，還沒有遭到異化，還在為那渺小但堅定的夢想而呼吸著。巖井用富有感情的筆調展示了理想巨大的生命力，即便是在看上去最為卑微的 地方，人們也因擁有自己或許微不足道但真切而誠摯的夢而堅強地生存著。

然而，圓都不僅僅是“青空”，實際上它的另一面就是 殘酷但無法躲避的現實。“青空”絕不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這群移民也絕不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時時刻刻面臨著來自“精彩”世界的誘惑，同時他們也 不能永遠停留在對理想的憧憬上。于是，影片展現出更為沉重也更現實的一面：究竟通向理想的“my way”在哪里？如何為理想在生活中尋找一個支點？至此，巖井俊二由理想的云端逐漸向生活的地面下墜。當幾位主人公在圓都終于淘到了金時，他們以為自己拿 到了邁向理想的通行證。可事實是，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他們失落了那片“青空”；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他們迷失了精神家園，理想淪陷在金錢、商業文明的污 沼中。固力果出名了，但她只是成了賺錢機器、小報記者追逐的對象；飛鴻有錢了，但他失去了愛情，背叛了自己的諾言；還有鳳蝶，有了足以買回 “yentown”的財富，但實際上她再也無法買回過去。惟有狼朗，或許是因為職業關系，保持著一份超然的冷靜，所以他沒有失去什么。金錢迷幻了人們的雙 眼，讓他們生硬地從那個真實的自我中抽離出來，接受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改造，那是一種撕裂的感覺，如同那只被碾碎了翅膀的燕尾蝶。巖井尖銳地指出了瘋狂的物 欲追求對人們靈魂的腐蝕，“金錢”就是當今日本人都市病的癥結所在。

主人公們用生命痛切地感受到了刀鋒般的現實，感受到 金錢對夢想的腐蝕。當他們為此付出了昂貴的學費后，終于得以挽救了那奄奄一息的理想。“燕尾蝶”喻指振翅高飛的理想，盡管要無數次的奮力掙扎，也還是要飛 行，哪怕是以折翅為代價。飛鴻終于徹悟了，擁有金錢不代表擁有理想，單純依靠金錢的力量取得的成功，不值得去珍惜，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反而在擺脫了財富 的束縛后，他感到了片刻的自由。在臨死前，恍恍惚惚中他又在街頭狂奔，驀然回首，那只象征了他的夢想的燕尾蝶出現在眼前。或許這可以算是他對過去的那段美 好時光眷戀的一眼吧！而鳳蝶則以在胸前刺上一只燕尾蝶完成了自己的成人儀式，從兒時的創傷記憶中解脫出來。對于她來說，那段慘痛的經歷是成長的過程，她代 表了希望，理想還有未來，畢竟她的眼中還保持了純真無邪。巖井俊二試圖通過這部影片震動現代都市人麻木的心靈，喚醒他們對理想的追求，讓他們正視這種追求 與生活難以調和的矛盾，這矛盾直接導致了理想的脆弱性，不經意間就會把它親手碾碎，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們“一不小心就丟失了靈魂”的時代。

與影片所具有的史詩般的氣勢和龐大的敘事結構相應的 是，巖井俊二運用了豐富多變的攝影技巧，創造了紛繁但又不雜亂的視覺效果。或是高度旋轉，或是靜止不動，夸張的特寫，開闊詩意的遠景畫面，烘托氣氛，描寫 心理狀況，在現實與幻象之間的無痕跡地進出，都在影片中得到了統一。尤其是鳳蝶刺青的一段給人的視覺沖擊力非常大。刺青的段落與她童年的記憶來回切換，構 成交叉蒙太奇。一邊是昏黃溫暖的小屋，淡淡的陽光把一切都籠罩在朦朧中，鏡頭舒緩而平和；另一邊則充分發揮了巖井的特長，大量傾斜的構圖，跳躍的畫面，頻 繁的短鏡頭，分切速度極快，令人眼花繚亂，動蕩不定中含著一種焦躁的氣氛，似乎有一種掙脫幽閉、展翅飛翔的欲望即將噴薄而出。俯拍鏡頭則增添了空間的狹窄 與局促感和生命的渺小無力。在這樣一個骯臟狹小的廁所里，在一片青冷的色調中，一只燕尾蝶在拼命掙扎；當它就要飛出去時，突然被合上的窗戶碾斷了翅膀，生 命戛然而止，一股悲傷突如其來地襲擊了我們，讓我們措不及防。巖井俊二把手提攝影飄忽晃動的鏡頭，快速剪輯，主觀性十足的色調和用光及憂傷的音樂融為一 體，準確地道出了深埋在我們心中的童年的創傷性經驗。

《情書》雖然精致凄美，但還帶有幾分刻意渲染和矯飾 的痕跡，沒有擺脫那股營造氛圍的小家子氣，它更多的是對青春記憶的寄托。而《燕尾蝶》則真正顯示出巖井俊二的氣魄所在，隱約已見大師風范。盡管他對理想的 探討是簡單淺白的，但在一個理想極度貶值的年代，我們需要這樣的電影來提醒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生存的分量。或許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只燕尾蝶，都有一 份掙扎的理想。只是，我們需要釋放它的勇氣，需要為振翅高飛而奮斗哪怕以折翅為代價也再所不惜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