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晉《東坡筆記》有則故事講，蘇軾一日還朝，飯后在庭院里徐行，突然撫摸著腹部問侍兒：“汝輩且道其中何物？”一婢答道：“都是文章。”蘇軾不以為然，另外
一婢接著道：“滿腹都是機械。”蘇軾又搖了搖頭，最后輪到了朝云，朝云答：“學(xué)士一大肚皮不合適宜。”蘇軾捧腹大笑：“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從此以朝云為知己，倍加憐惜。因為朝云明白蘇軾為人惟求一“真”字，這是他人生未變的信條，所以遭到的忌恨也多。
浪漫的初遇——欲把西湖比西子
宋神宗熙寧四年，蘇東坡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而被貶為杭州通判，一日，他與幾位文友同游西湖，宴飲時招來王朝云所在的歌舞班助興，悠揚的絲竹聲中，數(shù)名舞女濃
妝艷抹，長袖徐舒，輕盈曼舞，而舞在中央的王朝云又以其艷麗的姿色和高超的舞技，特別引人注目。舞罷，眾舞女入座侍酒，王朝云恰轉(zhuǎn)到蘇東坡身邊，這時的王朝云已換了另一種裝束：洗凈濃裝，黛眉輕掃，朱唇微點，一身素凈衣裙，清麗淡雅，楚楚可人，別有一番韻致，仿佛一股空谷幽蘭的清香，沁入蘇東坡因世事變遷而黯淡的心。此時，本是麗陽普照，波光瀲滟的西湖，由于天氣突變，陰云敝日，山水迷蒙，成了另一種景色。湖山佳人，相映成趣，蘇東坡靈感頓至，揮毫寫下了
傳頌千古的描寫西湖佳句：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詩明寫西湖旖旎風(fēng)光，而實際上寄寓了蘇東坡初遇王朝云時為之心動的感受。
“朝
云”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想起宋玉的《高唐賦》。昔時楚襄王與宋玉同游云夢古澤而望高唐觀，襄王見到忽兮改容的云氣十分好奇，于是問宋玉此為何氣。宋玉答為朝云，并為襄王講了巫山之女與楚懷王夢遇并“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綺麗傳說。很有可能蘇軾受到這篇美賦的影響而給愛妾取名為“朝云”。
蘇軾年輕時，與高唐神女有過一面之緣。當(dāng)年蘇軾考中進(jìn)士，回四川老家為母親程氏守喪期滿后，同父親蘇洵等人沿江而下。途經(jīng)巫峽，只見兩岸崇山峻嶺、云霧縱
橫，一時恍若仙境。特別是那隱入云端的神女峰讓蘇軾產(chǎn)生了無盡的遐想。蘇軾作《巫山》詩感嘆道：“遙觀神女石，綽約誠有以。俯首見斜鬟，拖霞弄修帔。人心
隨物改，遠(yuǎn)覺含深意。”自此以后，巫山神女成了蘇軾心中一個揮之不去的結(jié)，這在蘇門四學(xué)士做作的詞中有所體現(xiàn)。最受蘇軾喜歡的學(xué)生秦觀在《南歌子》詞中道：“不應(yīng)容易下巫陽，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蘇軾早年時能夠喜歡朝云，這也許同朝云身上的神女氣質(zhì)相關(guān)，于千萬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這便是愛了，
或者說是有前緣。
朝云初來蘇家時，并不通文墨。往日在青樓里所習(xí)，無非是調(diào)琴弄曲輕歌曼舞并烹茶待客等。朝云彈奏琵琶最得人心，以至每次蘇家宴會，蘇軾都會讓朝云出來為賓客獻(xiàn)上一曲。黃庭堅后來作詩回憶道：“盡是向來行樂事，每見琵琶憶朝云”，可見朝云彈奏琵琶給人留下的印象之深了。蘇軾一生作過五首琵琶詞，每首都可以找到朝云的影子。“琵琶絕藝，年紀(jì)都來十一二，撥弄幺弦，未解將心指下傳。”這個云心水心的小朝云，還不似小憐，會弦上暗訴相思意。
朝云隨了蘇軾后開始識字念書，并對書法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后來蘇軾回憶這段往事，在《悼朝云》詩之《引》里道：“朝云始不識字，晚忽學(xué)書，粗有楷法。”熙
寧七年，蘇軾因公事而往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朝云給蘇軾寄過一封回文錦書。當(dāng)時蘇軾獨身在外，適逢春節(jié)，當(dāng)收到朝云的來信，見綿綿情意流于香箋之上，不禁欣喜萬分，立即賦詞《減字木蘭花》一首：“曉來風(fēng)細(xì)，不會鵲聲來報喜。卻羨寒梅，先覺春風(fēng)一夜來。香箋一紙，寫盡回紋機上意。
欲卷重開，讀遍千回與萬回。”蘇軾撫摸著香箋小楷，不禁百轉(zhuǎn)千回，在后來的詩詞中對此事屢有提及。
蘇軾在杭州四年，后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一路上顛沛流離。因為烏臺詩案，蘇軾被貶往黃州為團練副使。雖然仍留有官職，但已是帶罪之身。好在黃州知州徐君猷對他非常禮遇，毫無半點奚落，蘇軾才得以攜帶家眷在定惠院安定下來。
初到黃州，朝云年僅十九，但她始終緊隨蘇軾，并無怨無悔。按照慣例，做官的一經(jīng)謫放，正常的俸祿盡數(shù)除去，只有微薄的實物可領(lǐng)，蘇軾在黃州的生活過地
非常艱苦。昔日友人馬夢德來黃州探訪蘇軾時，向當(dāng)?shù)卣暾埩艘粔K廢棄的營地，面積約有五十畝，此地后被蘇軾用以耕作。蘇軾給這塊鄉(xiāng)野之地取名為“東坡”，自號為“東坡居士”。在黃州的幾年，朝云荊釵布衣，悉心照料著蘇軾的生活起居。因為這時接觸的機會較多，蘇軾與朝云的感情日漸深厚，大約在此時，蘇軾收朝云為妾。
元豐六年，朝云為蘇軾生下一子。時年蘇軾已經(jīng)四十八歲，可謂是暮年得子，所以尤為高興。蘇軾寫信給御史蔡承禧道：“凡百如常，至后杜門壁觀，雖妻子無幾見，況他人也。然云藍(lán)小袖者，近輒生一子，想聞之，拊掌也。”蘇軾在信中稱朝云為云藍(lán)小袖者，定然是蔡承禧見過朝云，但不知她的名字。蘇軾平素不太喜歡與婦人廝混，即使是妻子王閏之亦不常見，但是他卻樂得與朝云為伴。這份情意，朝云當(dāng)然甚是感激。蘇軾給新生兒子取名為遁兒，這正表達(dá)出他對宦海沉浮的厭倦。蘇軾在一首《臨江仙》詞中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是飽含有避世之意。
按照當(dāng)時的習(xí)俗，生子三日，要大展洗兒會，謂之“三朝”。蘇軾在宴會上，不無感慨地作了一首《洗兒詩》，詩道：“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
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蘇軾作此詩心情非常悲憤，因為此時離他入烏臺獄還不足四年。烏臺詩案，蘇軾心中充滿了憤懣與牢騷，再加上一路上時運不濟，蘇軾不免對前途有些憂慮。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遁兒只活了十個月，便在元豐七年去世了。蘇軾悲痛之情溢滿了詩詞：“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遁兒是他與朝云愛的結(jié)晶，然而就這樣悄然地去了。朝云的悲痛之情更是無可名狀，遁兒天殤，朝云精神的大廈恍若倒去了一半。最親的人去了，喚起思量，待不思量，
怎不思量。
紅顏已化彩云歸
紹圣元年閏四月，蘇軾接到朝廷新命：“依前左朝奉郎、責(zé)知英州（今廣東英德）軍州事。”朝奉郎屬于正七品官級，按照宋制，謫官接到誥命后，必須立即離
任，不得逗留。蘇軾一家，沿著太行山腳出發(fā)。此時正是梅雨季節(jié)，各人心情都是非常沉重。一番長途跋涉，到了安徽當(dāng)涂縣時，朝廷又下了文書，改判蘇軾責(zé)授建
昌軍司馬，惠州安置，并不得簽書公事，這一切都是章惇搞的鬼。朝廷當(dāng)時為章惇、蔡卞執(zhí)政，兩人對舊黨人物恨之入骨，元佑舊臣盡數(shù)遭到迫害。
蘇軾一直保持著簡樸的家風(fēng)，平常家里侍妾也不過幾人。與其他的官員相比，顯得非常寒磣。此次貶往惠州，因為是蠻荒瘴毒之地，蘇軾選擇了開閣放伎。唯有朝云，堅決不肯在蘇家患難之際離去，而隨侍蘇軾南行。
行至晚年，蘇軾思想里佛教的情感漸濃，正所謂“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朝云受蘇軾影響，拜在比丘尼義沖座下，開始學(xué)佛，并以佛教的澄明宏約，化去心中對子喪的傷痛。
朝云的變化，蘇軾內(nèi)心且憂且喜。他寫過一首《朝云詩》：“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終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
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每句都演繹一事，蘇軾贊頌朝云不似小蠻在白居易孤老無依時絕情離去，而像通德終生陪伴玄伶一樣照顧著自己。
他遺憾著朝云的遁兒早歲夭折，且又感嘆著朝云似玄女維摩，已經(jīng)撇下舊日的水袖云肩，而忙著煉丹頌佛。也許丹成之時，朝云就會羽化成仙，不再像巫山神女那般
脫不下俗世的情分姻緣。此詩有讖語的味道，也許是冥冥之中蘇軾覺察到了自己與朝云的緣分行將盡頭。這份至情，這份悲傷，無不讓人潸然淚下。
來惠州的第二年秋天，戶外落木蕭蕭，景色凄然，蘇軾與朝云閑坐，覺得氣氛有些壓抑，便命置酒，央朝云唱一闋《花褪殘紅》，朝云起身清清嗓子，半晌卻未
歌一詞，獨自愣在了那里。蘇軾抬頭，只見朝云嬌美的面頰上，淚落如珠。蘇軾慌忙起身百般撫慰，問其緣故。過了良久，朝云低聲答道：“奴所不能歌者，是‘枝
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兩句。”蘇軾幫朝云拭去淚水，佯裝大笑道：“我正悲秋，你卻又傷春起來。”
蘇軾與朝云在困境中相濡以沫，對于朝云，蘇軾自覺是有愧意的。紹圣三年春，朝云生日，蘇軾特地請來幾家熟客為朝云慶賀，并親自作《王氏生日致語口
號》。這種文字，一般只是使用在非常隆重的場合，比如朝廷大宴。蘇軾所以如此，無非是想表達(dá)對朝云的那份愛意，并為長期冷清的生活增添一些節(jié)日的喜氣。生
日致語口號里寫道：“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又道：“天容水色聊同夜，發(fā)澤膚光自鑒人”，朝云雖然閱盡滄桑，但美麗依然。昔時十一二歲初上琵琶的小女
子，已長成了溫潤如斯的美婦人。
緣分還是在這一年走到了盡頭，上天對蘇軾的懲罰不幸降到朝云身上。六月下旬，正是天氣奇熱時，朝云染上了時疫。因為惠州地處偏僻，缺醫(yī)少藥，又蘇軾子
蘇過此時正在外頭運送木頭，以致朝云病情毫無挽救。熬至七月五日，朝云病歿。朝云彌留之際，神智仍然清醒，口頌《金剛經(jīng)》四句偈：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頌完，朝云氣息漸弱，芳魂逐天。按照朝云生前的遺愿，蘇軾將她葬在了城西豐湖邊的松林中，墓邊有寺院，朝云死時仍然一心向佛。蘇軾為朝云寫墓志銘：東
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
山寺之東南。生子遁，未期而夭。蓋常從比丘尼義沖學(xué)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jīng)》四句偈以絕。銘曰：
浮屠是瞻，伽藍(lán)是依。
如汝宿心，惟佛之歸。
浮屠伽藍(lán)是梵語音譯過來的，意為寺和寺廟之意。偈語謂朝云為虔誠的佛教徒，相信她死后可以皈依于佛。朝云辛苦一生，最后被佛家點化，不失為幸事。
猶是高唐夢里人
朝云一去，陪伴蘇軾的親人只有少子蘇過，這不免讓年邁的他感到伶仃與寂寞。尤其是在深夜，夢到與朝云相會，那女子閑挑琵琶、醉臥花間，讓蘇軾悲地濁淚橫流。
南方冬月，嶺上梅開，蘇軾睹物思人，看花非花，悼念朝云不已寫下《西江月》詞：“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常
嫌粉污，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朝云的音容笑貌還縈繞在蘇軾的眉間心上，雖然花開如昔，可人去樓空了。
循州太守周彥質(zhì)任滿回朝，想到蘇軾仍然孤苦在惠州，便繞道前來探望。周太守隨身帶了個七歲女童，善彈琵琶。蘇軾聽了女童彈奏后，寫下《虞美人》詞，“斷弦試問誰能曉？七歲文姬小。試教彈作輥雷聲。應(yīng)有開元遺老、淚縱橫。”
蘇軾好久都沒有聽到琵琶曲了，他也怕聽到琵琶曲，那份心情，有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哀傷。朝云遺下的琵琶仍在，只是久未動而染上了纖塵。聽到女童的弦聲，熟悉的旋律撞擊在心頭，淚水模糊了他的眼。
為了懷念朝云，蘇軾在惠州西湖上刻意經(jīng)營。修堤、造亭、植梅，他試圖用這些熟悉的景物喚回往昔的回憶。然而，斯人已去，一切只剩得“人似秋鴻來有信，
事如春夢了無痕”。蘇軾將杭州西湖比作身處吳宮的西子娘娘，那么惠州西湖則是還在苧蘿村的浣紗西子。朝云葬在惠州西湖畔，得有西子作伴，想來并不是很孤
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