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辦完退休手續(xù)又在東大工作了一年后,我將告別這塊深深眷念的土地,踏上北行的列車,我將在清華大學和其他院校的講臺上延續(xù)自己的教學生涯,延續(xù)我對母語教育的鍾情,延續(xù)我對眾多莘莘學子的摯愛與期盼。十九年了,當我即將揮淚告別之際,心中縈回著許多會永生難忘的師生與同志之愛,我已與從此以往世世代代的東大人結下永遠的友誼。他們可能從未見過我,也一定會把我當成他們可以引以自豪的校友。我能得到這樣的垂青眷顧,我知足了。今后無論我到哪里,臉上都會寫上“東大人”,我還要為東大增光,為東大爭氣。
十九年,對人的一生是不短的歲月。我們剛跨進大學校門時曾有一個提法:“要健康地為國家工作五十年”,后來我曾要求自己:“拼到五十,苦到六十,干到八十,活到九十”,實現(xiàn)“健康地為我國的教育文化事業(yè)工作六十年”;近幾年,我又根據(jù)自己的身體情況,提出拼到七十,苦到八十,干到九十、一百,力爭趕上鄭集教授(他已110歲)。
我來東大之前,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與磨折。因參加民兵試驗負重傷,呼吸心跳都停止,死而復生;文革中我曾兩度被打成“反革命”,被關押309天,擔任的中學副校長也被免職。來東大前我在出版社工作十分出色,為出版社創(chuàng)造了極好的效益,其中一本書利潤便達數(shù)百萬元(八十年代),卻因欲在職攻博,被出版社停發(fā)工資和獎金,當時我兩個女兒在上大學,為了她們,我被迫中斷博士生學業(yè)退學。我是因受到極不公正的待遇而投奔東大的。我深深感激劉道鏞等領導。東大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我。我在沒有高校教齡的情況下,當年評為副教授,三年晉升為教授。第五年任文學院副院長,并成為中文學科的帶頭人。
中文系當時只是社會科學系文史教研室的一部分,三四個人,除我以外,均為本科學歷。十九年來,我在劉道鏞、江德興、尹蓮英等院領導和陳怡等教務處領導及同行的支持下,先后負責籌建了中國文化系和中文系,建起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兩個碩士點和漢語言文學本科專業(yè)。由于種種原因,中文系規(guī)模極小,至今還只有十一個教師,但已實現(xiàn)博士化。中文系同志高度團結,先后建起“大學語文”、“唐宋詩詞鑒賞”(含唐詩鑒賞、唐宋詞鑒賞、詩詞格律與創(chuàng)作)兩門國家精品課程,建起“大學語文”、“唐宋詩詞鑒賞”兩個立體化系列化的精品教材(共17種),建起兩個精品課程網(wǎng)站(http: www.dxyw.cn www.tsscjs.cn),組建了以東大牽頭的江蘇省大學語文研究會,獲得過多次省和國家教學成果獎。近十年來,全國的大學語文教育改革是與東南大學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們在全國大學語文教學中,一直發(fā)揮著引導與示范作用。
作為兩門國家精品課程的主持人,我一直把自己定位在既當隊長,又當?shù)谝恢髁﹃爢T,對這涉及到四門課程我在教學團隊中承擔的門數(shù)最多,“大學語文”還同時開兩個班,“唐詩鑒賞”、“唐宋詞鑒賞”、“詩詞格律與創(chuàng)作”有時在不同校區(qū)同學期一起開,“詩詞格律與創(chuàng)作”甚至同一學期既對本科生開,也對研究生和進修教師開。我每年要給研究生上三門課,仍每年給本科生上五門課左右。最多時有四五百人聽我一門課。在四牌樓校區(qū),有過五百人選我一門課,沒有這么大的教室,只好一周上兩個晚上。我每年的工作量都超出一兩倍,但我上的公選課仍折算工作量,不拿課酬,讓中文系缺編,有利于引進人才。
我對教材、教學內容爛熟于胸,仍認真?zhèn)湔n,大量課文都能背誦,每年講白居易《長恨歌》,我從頭背到尾,不錯一句,學生都報以長時間熱烈掌聲。有一次在四牌樓校區(qū)致知堂上大課,剛上幾分鐘便停電,我對學生說:“今天上“黑課”,今天要講的詩詞我都背出來。要求大家下課時也都會背。”兩節(jié)多課完全在黑暗中進行,沒有一點聲音,效果比有電時還好。幾年后還有學生記得我給大家上“黑課”的事。課件已很精美,每次課前還作大幅修改,力求盡善盡美。
我上課有激情,緣于我對學生的愛,緣于我對東南大學深深的愛,緣于我對東大這樣一所著名高校講臺的珍視,我常常給學生說:“同學們,我們現(xiàn)在是在皇宮里給大家上課”;我在致知堂等老教室上課時,我常常說:“這是當年聞一多、徐志摩站過的講臺,也是我的導師唐圭璋先生站過的講臺,甚至是王國維、梁啟超站過的地方。”我的學養(yǎng)不如他們,我的敬業(yè)精神一定要不亞于他們。我是用整個身心在上課,我的課十分投入。講古詩詞時,我不僅是一名教師,更是一名作家和詩人,我要以與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的知己、知音者的角度去分析這些傳世名篇,深入闡發(fā)其內涵,道出其詩心詞魄,甚至也道出其缺憾與不足。我是代古人立言,要源于古人,高于古人。不十分投入,是難于奏效的。所以我的一個“六朝松下話東大”講座能講上30多場,場場掌聲不斷。我經(jīng)常是流著淚講,學生在流著淚聽,這樣的課才會給學生終身銘記的效果。
我還言傳身教,用自己做人的經(jīng)驗(更多是教訓)去啟發(fā)學生,這時候我已不僅僅是老師,更像他們的父母和叔伯,如其說是上課,不如說是談心,不是諄諄教導,而是娓娓道來,是以心換心。讓學生明白老師是一番真誠,是貼心之語。有一年,文學院本科生畢業(yè)典禮,讓我去講五分鐘。我說:“同學們要走了,希望帶走的是對東大的美好記憶,把一切不愉快都留下,不要帶走。六朝松沒有對不起你,大禮堂沒有對不起你。以后,有了成就,回來對母校說說,讓我們分享您的喜悅;有難處,也回來對母校說說,這里永遠是你們的娘家。兒行千里母擔憂,母校會永遠想著你們。” 學生很多人都哭了,發(fā)畢業(yè)證書時,學生上臺來,有的人緊緊握住我的手,說:“老師,您的話我們會記一輩子。”
我這大半輩子,只有東大給了我多少施展才能的舞臺,讓我為東大,為全國的母語教育做成了點事,我深深感激讓我能做點事的領導和同志們。感謝對我情有獨鐘的東大學子。當你們唱起校歌,看到我寫的碑文想起我時,我更想念你們,想念東大。當我百年之后,我的在天之靈每年也會到東大的各校區(qū)轉上幾十回,看看我所期望的“日新臻化境,四海領風騷”理想在年輕一代的東大人手里變?yōu)楝F(xiàn)實。
王步高先生兩首詩詞
臨江仙·自嘲
王步高
怕見熟人冷面,懶與官宦逢迎。時宜不合醉難醒。半生多坎坷,百折尚孤行。
常以東坡為鏡,伶俜吾輩相形。不求騰達度茲生。但能終坦蕩,無悔亦無名。
2009.11.3于清華大學西南樓寓所
賀新郎
清華園九公寓拜謁黃萬里先生①故居
王步高
文士多無骨。獨先生、大家風范,凜然高節(jié)。疾雨狂飆等閑視,歌德但丁堪蔑②。
終不斷、黃河情結。敢犯龍鱗持真理,怕流沙淤死移民血。三峽錯、六州鐵③。
吾今暫附清華末。日三番,經(jīng)君舊舍④,肅然心折。自古長才能伸少⑤,而況黃公孤潔。
策幾上、嘶聲力竭。赍志徒然沖天泣,縱古今王景猶肝裂⑥。公道在,對星月。
2009.11.27于清華大學西南樓
只嘆吾輩何時有幸,得一見先生乎? 羅偉濤